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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于 2022-1-22 22:17:00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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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夏的日头,只顾在天上肆虐,把这远远近近的田土蒸出了一层雾气。上午,吴老伯已赤膊在香蕉园里做了小半天了。他因常年劳作,背脊晒得釉黑,阳光一照,凸起的肌腱便闪着油亮亮的光。在吴伯的心里,没有什么天大的事,只有这一方小小的蕉园占住了他的心。清明时栽下的三百株台湾蕉,此时长得正旺。为防虫灾病害,吴老伯每天都要细细的巡视三遍,遇着那生了虫的、染了叶斑病的,当日就要急急的洒药,或把病叶摘下来烧掉。此时,他在烈日下走了一大圈,处理了三五只病叶,见其他并无异常,便将锄头放了,在田头坐下来歇气。待呼噜噜吸了几口水烟后,精神就一爽,觉得日头晒得也并不十分狠了。此时坐着的这个地方,视野极好,抬头看去,能望见田畴尽头处,有些悠然的白云。那云朵形状奇特,好似一列白象缓缓奔走在天地间,一派苍莽之气。
这样独自在田间劳作的情景,在吴伯是常有的事。自从分田那年起,算来已有十几个春秋了。当年吴伯还正年轻,猛地散了伙单干,还真是不大习惯。待熬到壮年以后,才觉得这样反倒好,落得心里、耳根都干净。高天阔地,一人而己。一面做着活计,一面还可将半生的往事慢慢回味。
霍村这一带的田土肥沃,分田后家家稻谷都种得好。然而,当初欢喜了并没有多少时日,往后便是谷贱伤农,农药化肥价钱腾贵,税费又是一年年的涨,种粮食竟然赚不出本钱来了。好在南北贸易渐渐畅通,农人们便纷纷改种了水果。各家只留了二三分地种稻,也不过图个能吃口新粮。村里十有八家种下了香蕉,也有几户栽种荔枝、石榴的。因为本地气温高,果品要比内陆早上市,所以可占到一点先机。尤其那西北各省的运销商,看准了西北冬令水果稀罕,一到春节后的收获季节,便不顾僻远,钻门觅户地跑到这儿来,撒出马仔把各家果产搜罗一空,运回甘肃、宁夏去。若是逢上价格好,农户们自然可以欢喜一整年。但这地方最怕的是两样:一是台风毁了蕉苗,那便血本无归;二是广东广西的香蕉大丰收,运销商无须过海就做足了生意,这地方就很难有人来光顾了。蹉跎过一个月,惊蛰前后,两广的香蕉就铺满了全国,此地纵然出产的是金枝玉叶,也只能当猪饲料三文不值两文的忍痛卖掉。这样的苦楚,村人只有自己咽下。小农势孤力单,靠天吃饭或受制于商人,都是免不了的。
尽管苍天不怜种田人,但像吴老伯这样的农夫,早已不再把做田当成单纯的谋生,所以并不怎么怨天尤人。他们终日躬耕,手不能停,劳作几乎已成了一种精神寄托。不管年成是丰是欠,都淡然处之。因为穷也有穷的活法儿,不见得就一定是愁苦。吴老伯此时吸足了水烟,脚板挨着滚热的田土,心里就很安泰。眼前这三百株蕉苗,叶儿已有蒲扇大,随风招摇,皆是喜煞人的样子。老伯看着它们,就像看到一群活泼泼的绿褂子娃娃。
歇了一忽儿,就见有个花哨妇人从小路朝这边走来。吴老伯四下里望望,除了附近一个老阿婆在椰树下放牛之外,另无他人。他心想,莫非这妇人是来找自己的?想着,便从地上拾起布褂披上。待那妇人走得近些,吴老伯便认出,原来是贩鱼的马寡妇。
这马寡妇从内地跑来闯海,不过五、六年时间,便成了此地闻名的富户,可列入县一级的五百强,曾与县长同桌吃过饭的。村人对于她的财势自然是没话可说,但因她口无遮拦,行事又多违乡俗,便又有几分瞧不起她。吴伯素来是不从众的,看马寡妇虽是女流,却闯出了自己的一番天地,对她便多少有些敬重。
马寡妇来到田边,老远就打着招呼:“老吴,辛苦呀!”吴老伯应道:“种田的么,凭力气死做,比不得你们。”说着,就指了快干净地方,示意马寡妇坐下说话。
马寡妇盘腿坐下,问了问年景如何。吴老伯一边吸烟,一边答道:“还好。”马寡妇接着又扯起天气来,吴老伯便打断她说:“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,找我有事?”马寡妇笑道:“当然有事。最近县上一个果蔬公司的老总,想跟咱们农户搞联营。这联营的办法是跟国际接了轨的,叫‘公司加农户’。我做了他代理人,便先来联络联络。”吴老伯听了,笑出了声:“商人也要做群众工作了?”见吴老伯并不十分当真,马寡妇便解释道:“这公司加农户是外国来的模子,农民要翻身,就只有这一条路了。”吴老伯就说:“你说给我听听。”马寡妇便接着讲:“这果蔬公司先跟你们签下协议,春天种什么品种、种下多少,到转年春节他就来收。年年如此,这不是两下里都踏实?”吴老伯听了,眯起眼睛,沉吟了一会儿,开口说道:“好主意我听得多了,都说是阳关大道。但我要看实质。”马寡妇见老吴口气松动,便忙说:“实质当然也好。农民愁的不就是卖果么?”吴老伯曾经沧海,不是几句言辞可以打动的,他不动声色,却缓缓道出了要害:“我要问的只有两条。一是这协议上写不写最低保护价,就算明年香蕉贱得像猪食,他也要按保护价收购,不能也跟着压价。二是如果遭了灾,蚀了收成,这公司给不给农户一点补偿,好让我们第二年能缓过来。”
马寡妇听得脸上慢慢僵了,迟疑道:“这个,我无权应承。”吴老伯就看破似地一笑,说:“不光你不敢应承,那老总谅他也不敢应承。逢到价格合适,当然我也愿意卖给他。但若逢市价低,公司也照样按低价收购,不肯出一点血,那倒霉的不还是农户?签这协议又有什么用?”马寡妇答不上,尴尬了一阵儿,便说:“这里边学问还蛮大么!若这两条公司都答应,协议能不能签?”吴老伯摇头道:“那也不能。”“为什么?”“我已经答应了甘肃客商,自然不能一女许两家。”马寡妇撇撇嘴道:“什么甘肃客商,又是霍半那家伙搞的吧?你跟他签协议了吗,不就是嘴上说说么,又能怎样?谁条件优惠就卖给谁给么!”吴老伯摆摆手道:“那不忠不义的事,我不能做。”说罢,便低头吸烟,不再理会。
马寡妇见话不投机,只好拍拍屁股起身,说道:“你再想想吧。我总不是要来害你的。”说罢,就扭身走了。
田头安静了下来,只有老阿婆在远处“嗬嗬”地用树条赶着水牛。吴老伯摘下竹斗笠扇着风,兀自坐了半天,而后冷冷一笑,自言自语道:“公司加农户……哼哼……好啊!”老伯觉得这妇人一来,把方才的心境给搅了。他眯眼看看日头,见差不多已到晌午,便不想再做,荷起锄,往家走了。
回到老宅,看见家门是掩上的,喊了几声,却不见六莲出来,只有小白犬欢蹦跳的跑出来。吴伯想,女儿平常这时是不出门的,今天倒是怎么回事?正纳闷间,只见六莲怏怏不乐的进了院,便问她一句:“去哪里啦?”六莲弯腰把小犬抱起,偏着脸亲了亲,然后答道:“去了亚娟家。”吴老伯在檐下放好锄头,提了水去冲了个凉,见六莲仍然抱着小犬在那里出神,就问:“怎么,跟人闹别扭了?”六莲把脸一扭说:“哪有的事。”“那怎么不高兴?”六莲便嘟一下嘴说:“阿爸,你不要乱猜么。”说罢放下小犬,起身去了灶房。
吴老伯便在廊前坐下,琢磨马寡妇所谈的事。若是公司真心与农户联手,相互让些利,倒还是好事。只是在我们这里,所谓的好事,常被急功近利之徒搞坏,反成了害人的事。像马寡妇这等人来办“公司加农户”,怕不是什么吉兆。就算白纸黑字签了合同,对方要赖掉,你又怎能打得起官司?光跑法院恐怕就要跑穷了。这样想着,老伯就叹了口气,把这事放到一边了。
约摸过了半个钟点样子,六莲将饭菜摆上八仙桌。那平平常常的薯叶、青笋,都是绿绿的,清爽得惹人口水。农家这饭菜,虽说简朴,却因菜蔬都是刚从后园里采摘的,洗过,就下了锅,所以自有一番清香。
吃饭时,吴老伯聊起了马寡妇上午说的事。六莲听了,就说:“你还是多听听的好,干嘛要一下顶回去?”吴老伯摇头道:“这人,靠不大住。”六莲却说:“阿爸,现在是什么时代了,做事要讲关系,太封闭了,可不行哦。”吴老伯就笑笑说:“孩子,时代这东西,我已经历过好几个了,翻来覆去的,最后还不是要活个根本。”六莲掩口一笑,指指阿爸的额角:“你这里,是不是落伍了!”吴老伯眨眨眼,笑说:“我是赶不上后生仔了。下午你去村委会再借些报纸来吧。不然,我要变成老顽固了。”
午饭后,父女俩照例要小憩一会儿。吴老伯就倚在后堂屋竹椅上假寐。六莲有心事,却不去睡,只拿了本杂志在翻。吴老伯睁眼看看,觉得奇怪,问她为何不去歇。六莲说“不睡了”,又低头接着看。一会儿,她忽然问了一句:“阿爸,你说是城里好还是乡下好?”吴老伯一怔,困意不觉消了大半。六莲从小长到大,还是头一次提这样的问题。老伯凭直觉,知道这不是轻巧的一问。他心里最担心但也相信决不会发生的一件事,也许,就在这个正午发生了。自从吴伯从海口把六莲抱回来不久,内心里就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意识不到的恐惧:他怕这个自己视为女儿的孩子有一天会突然弃他而去,回到城里。现在,小女子成熟了,一夜之间,有了自己的思想,那种可能性,突然一下就摆在了面前。老伯认真地考虑了一会儿,才说:“这要看对什么人讲。依我看,还是乡下好。” “好在哪儿呢?”“活得安稳些吧。”六莲却反驳道:“我看,也不大安稳。”吴老伯摸摸下巴,想想女儿说的没有错,自己越是想后半生图安稳,就越是觉得有一种力量要摧毁他的安稳。现在,他已经感觉到这种力量已经来到身边。他一向最信赖和钟爱的女儿,已经像船,开始要漂离他这岸了。吴伯是有阅历的人,他知道,要阻止一件可能发生的事,最好的办法是不把它认真对待。于是就说:“莲莲,你把老爸考住了。那城里,也是不错吧。”但是,说着,他脑海中竟一下就浮出儿时广州的亲切。那毕竟是故乡啊,西关的那些老街旧屋,对他来说,永远都有慈母般的醇厚。那斜阳中的骑楼,楼上半掩的木百叶窗,窗内煲莲藕汤的人儿……都宛然在目。此刻,他不能不承认,这是他心里的根芽,永生永世长着,不会枯死的。因此,他没有权利阻止六莲。
静默了一会儿,六莲忽然又说:“阿爸,我想,明年去海口打工试试。”这下,吴老伯真的是惊讶了。他抬身看了看六莲,见她并没有玩笑的意思,便明白了:有一颗多年以前的种籽,一直是被厚土覆着的。如今,它等到了节令,就“噗”一声破土出芽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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